第15章 他是无罪的羔羊

作者:李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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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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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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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98字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落地的,是风在身后推着急速助跑,三级跳落进沙坑?是撑竿跳飞到四五米空中,然后跃过横竿,落在厚厚的泡沫垫子上?


不!感觉像是被吸进了一个旋转着的排风管,升起升起,两耳呼呼生风,沙子浑搅着发出尖利的啸声,飞行!降落!像魔鬼从云端里伸出的手,把人捉到了天上,又戏谑地一松手,将人从云端里坠落下来,落入万丈深渊。


他重重地落在了沙丘上,似乎是屁股先着地,内脏往下挫得生疼······


妈妈做的棉被多么暖和,八斤重的棉絮胎,重重压在身上,叫人透不过气来哎呀!松一松,人都快挤成罐头沙丁鱼了,车厢连结处像加了楔子一般,奶奶!椅背上,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全是人,肠子都快挤出来了,大串联,革命了,不买票有车坐,每地都有接待站,有饭吃,每人两个馍馍,有零花钱,哎,翻一个身吧!


去他的渥巴锡汗王。


去他的土尔扈特汗国。


旗海、红墙、庄严的天安门······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小将······


赤日似火,威焰逼人。


该死的,想把我晒成干尸吗!


他猛丁地惊醒了,十分歉疚地自责,怎么会做那样的白日梦,怎么敢诅咒给普天下带来幸福恩泽的红太阳,哪怕是真的把自己晒成干尸,烧成灰也不能那样想啊,多么不忠,多么重的私心。他弓起腰匍匐在地,胡乱地辨认了一下朝着他认为的东北方向,向着北京、天安门、中南海,毛主席居住的地方端正地跪好,然后去摸身后的红宝书,还好,带子很结实,两支枪,一支钢枪,一支思想武器都完好无损。他扯开拉链取出毛主席语录,把语录袋印有毛主席头像的一面放在前面沙地上,然后虔诚地用双手捧在胸口,满含着泪,口中念念有词说:“毛主席呀!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请罪,我私心太重,经不起艰难困苦的考验,竟然敢胡思乱想,我向您老人家发誓,从今后我郭卫东将生死置之度外,天再热,口再渴,对您的忠心决不动摇······”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唱着语录歌站起了身子,当他向四野环顾时,他方才发现漠原空寂,死亡之海中不见了骆驼,不见了同伴,连他看管的内控分子、塔米亚尔气象站唯一的阶级斗争目标也不见了。


空旷、孤寂,死亡之海在经过特大风暴以后出现了少有的宁静。可对于郭卫东来说,却像置身于月球表面一样,这亘古的洪荒的世界完全是冻凝起来的无生命的世界。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飓风已经把自己甩离了同伴,失去了骆驼,失去了向导,失去了生命的要素水无疑只有一条路死亡。


他想起了适才向毛主席请罪时说过的话,忠不忠是看行动的时候了。他把双手合成了个喇叭向漠原空旷的前方呼喊,回答他的是什么呢?无声无息,如果是大山会有回音,如果是森林会有松涛应答,然而,大漠,这是大漠,万顷黄沙似是吸音材料,回答他的是无声无息。


他恐慌起来,向前奔去,恐怖如同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合着渐渐闭拢的夜幕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是你的同志?你没有看见一路上他双手不离钢枪?”巴特尔乜着眼狡黯地问。


“我想敌意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他是按命令办事!”赵翔鹤不停地大口喘着粗气回答着。


郭卫东失踪已经两夜两天了茫茫瀚海无踪无影,真犹如大海捞针。他们是顺着昨天的风追的,径直向东北方向走,整整找了两天。


巴特尔说:“如果骆驼没有丢,他还能坚持。”


可是他们一路上发现了埋在沙中的水囊和浮在沙面上的衣服。驼踪没有,连一个蹄印子也找不到。


巴特尔说:“如果没有了骆驼,没有了水,郭卫东怕难以支持到如今了!”


赵翔鹤还是要找下去,他说:“巴特尔大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块来的,要一块回去。”


巴特尔这一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对郭卫东的粗暴、过分的训斥是有感觉的,特别在夜宿农场时,他跟那里的人们聊天,听到了关于赵翔鹤的一些传说虽然不一定都是那么回事,却可以从这口碑中得知许多原先不知道的事。由此,戒意已除,敬意顿生,更对郭卫东强烈的敌对情绪有抵触。他要进一步了解赵翔鹤的为人所以才故意那样问。


是的!赵翔鹤也不喜欢郭卫东,他受不了他那敌视的眼光和训斥的语言。人格两字在郭卫东的生活辞典里是不存在的,仿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像赶猪哄羊一样整治同类中的一批人,他甚至感到郭卫东的血液是冷的,冷得近于冰酷,连一丝人情味都没有,然而,有时却又沸腾得那么快,一条最新最高指示从收音机里传来,他会高呼、高歌,甚至会把巴特尔和他一起拖起来在沙丘上游行。他觉得郭卫东单纯。爱憎分明如同冰炭。他认为人从属于阶级,郭卫东必须也应该服从命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郭卫东还真可以算一个好兵。敌对的情绪是从上级那里按命令形式接受来的,执行者不能算是无辜的,但也情有可原。如今死亡的阴影笼罩在郭卫东的头上,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再说丢一个人,回到站上又如何说得明白呢!


赵翔鹤执意要找下去,使巴特尔更增几分敬意。


又上路了,剽悍的头驼浑身闪着古铜色的光泽,昂首向天,催动四蹄向北方奔去,踢起的沙雾在朝阳的映照下好似火红的雾。


他还在喘息,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印痕,那是他爬过的路,虚弱的生命还在奋力挣扎,然而已经奄奄一息了。


恍惚间,郭卫东来到了水乡,那是他大串联到过的地方,多么清凉的湖水啊,头顶上骄阳似火,摘一张荷叶挡在头上,荷叶四边的水珠儿嘀嘀嗒嗒地挂落下来,他仿佛觉得自己沉浸到了绿悠悠的湖水中,真是清凉透脾,任多么炽热的火也禁不住这浩茫湖水的涤荡。


······好美的冰糕······马头牌、北冰洋······南方人叫棒冰,北方人叫冰棒、冰棍,离不开冰也离不开清凉······


······远方飘来一片云,云影投射下来,带来一片荫凉,凉丝丝的雨星已经噼里啪啦砸到身上了······他奋起身子想去捞摸那杯凉雨水,他极力睁开眼睛,云影消失了,哪有雨星,哪有荷叶,哪有水滴······一切都是梦,都是幻影,绝境中的幻影,不过确有凉丝丝的东西从脸上擦过······啊!是骆驼,是亲密的朋友跑回来了,他兴奋得想跳起来,一下抱住骆驼的脖子,但他只有抱住就近的骆驼腿的本事。他抚拍着骆驼腿,抠着骆驼的肚子,如同行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水面上飘来的一块木板、一捆稻草······郭卫东死也不肯松手,他隐身在骆驼的身子底下,不停地挠着骆驼的肚子,好像在告诉骆驼,老朋友,你不能走,有了你,我才有靠山。


骆驼的后腿不安地交叉着蹀躞了几下,突然,雨星飘洒起来,一星二点,一道线冲下来,他赶快用手去接,那雨儿是热的,腥臭扑鼻。


奶奶的!是尿,是骆驼的尿!


尿又怎么样呢!活命要紧,他张嘴去接,触着了那骨朵儿,就这么一碰,小小的闸门闸住了,不再有任何雨星落下来。他失望地望着最后一点水花消失在小小的孔口,他急忙去找落地的水花,哪里还有影?全蒸发了,蒸发得那么快,以至有的水星还未落地就已经成了气了。太少了,可话要说回来,要不是挠到了当紧的敏感处,聪明的骆驼怎么肯放出那对它自己也属宝贵的一星一点尿液呢。


他失望地舐了舐干裂的嘴唇,伸手抚拍骆驼的腿,骆驼顺从地跪下了前腿,它恭顺地请主人扳住驼峰骑上去,郭卫东一下亢奋起来,爬上去,扳住驼峰爬上去,伏在两个驼峰中间,聪明的骆驼就会把自己驮起来,它会平稳得像条船,不!比船还要平稳,因为不会发生船那样的颠荡。


爬不上去,用尽吃奶的力气也爬不上去。郭卫东这才明白沙漠戏谑地用酷热榨干了自己体内的大部分借以润滑一切关节的液体,整个骨架干凝了似的难以活动。


他不甘心,疯狂地挣扎着,滚热的沙土在十指下溜走,更多的热沙又涌到了他身前。


渴疯狂的挣扎使他更多地消耗一一更渴,嗓子里喷着火,五脏六腑冒着烟,外烤里焖,他觉得自己整个儿就要熔化了······绝望之中,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残忍的自救方法,尿是可以止渴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强迫骆驼再撒出尿来,而且越强制越无效,然而,血是可以放流的,只要有把刀,轻轻一刺,血也是液体,虽然茹毛饮血是残酷的,但不也是人类先祖的生存之道吗!宰了吧!驼血可以止渴,也可止饥,既是饮料,也是食物,牺牲一条骆驼可以救自己一命。这个念头可耻吗?无产阶级的战士为了洁命可以这样做吗?


······


他在头脑里斗私批修,然而,生存的欲念毕竟比一切都强烈。


他终于从红宝书里找到了理论根据,“保存自己,消失敌人······”


最初朦胧的想法,蓦然使他振奋起来。他摸着了匕首,解开了扣,猛地拔出来,他挣扎着爬起来······


瞪着充血的眼睛,摇晃着身子向那头骆驼扑过去。他准备向骆驼的后腿上扎一刀,那样浓浓的血就会喷出来,自己只要凑过嘴去,就会得到生命的浆汁,就会获得力量和食物,只要有了这一切,他便不必再担心走不出茫茫无际的沙海。


他开始行动起来,撕一撕骆驼腿肘处的绒毛,咬紧牙关,举刀向骆驼的腿肘刺去,刀是刺进去了,然而,骆驼忍受不了这种剧烈的疼痛,后蹄一蹴,毫不留情地踢向郭卫东,这一蹄可是使人疼极之举,郭卫东嗥叫着滚下了高高的沙丘。


他像落在了一条进入烤炉的传送带上,顺着流沙往下滚,热沙不断地掩埋上来,又被他的挣扎拂开。


骆驼受到了惊吓,带着疼痛,甩着热血,昂首狂奔,刹那间窜下沙丘,隐没在沙浪滔天的沙海之中了。远远地只传来悲愤的长嘶。这仿佛是对这位坠入自私之海的革命者的抗议和控诉。


郭卫东跌下沙丘,滑入一个沙坑,就在这同时,仿佛是受伤的骆驼吼来的,大沙漠开始了新的咆哮,黑风暴卷起了愤怒的沙涛、沙浪,无情地掩埋过来。


郭卫东已经摔伤了,他也弄不清到底伤了哪些地方,反正觉得浑身已经散了架子,他只能躺在沙坑里,任铺天盖地的黄沙向他涌来,埋住了他的身子······


突然,沙漠深处传来了驼铃声,丁冬丁冬,好像还夹杂着喊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一支骆驼队在向这边进发······他像溺水者见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拼命追捕这希望的铃声,然而,那希望的铃声持续的时间很短很短,是沙涛声淹没了驼队的铃声,还是自己在绝望中产生的幻觉幻听?


面对着就要结束的美好的人生,一种莫名的惆怅和悲哀油然爬上心头,他想起这些天来对赵翔鹤的冷漠严酷,觉得有点过了头,想起了巴特尔不满的目光,更觉得人与人之间这样的冰炭难与共是有些儿反常······想起自己走过的年轻的人生之路,他的泪从心的深处往外漫溢,两颗泪珠,只有两颗,干热的空气,不待眼泪流下来,便将它烤干了,不过这仍然是这浩茫沙海中的两滴泉水。


由于赵翔鹤的坚持,巴特尔和他一起先找到了流尽热血而倒毙的骆驼,随即又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郭卫东。


他们把所剩不多的水用来救他,当清泉流进已经干渴得焦烂的双唇时,郭卫东终于又悠悠地回到了人间。


“我这是······”


赵翔鹤拍拍他的额头说:“这儿高,命大,感动了上帝,不让你走······”


“上帝!”郭卫东好像感到了人格受到了亵渎似的,挣扎着起来,脸耷拉着说:“你反动!迷信!四旧!”


赵翔鹤苦笑笑说:“留点力气吧!我们还要赶路呢!”


巴特尔说道:“你这小犊子,要不是他,你那小命早玩完了,如今该在阎王爷跟前当差了。”


“是他救了我?”郭卫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他还有谁?难道跛足苏丹会来救你?”


“老赵!······”郭卫东心有所动,心有所感,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巴特尔说:“斯特玛公主说过,这个世界上太少爱,太多恨,因此才充满了仇恨、杀戮、争夺······不管怎么说,那还是尚未开化的年代,是混沌岁月。几百年后的今天,还是这样?还不应该多些爱,少些恨?不要让时光的天轨倒转······他是个好人,对好人应该宽容。”


巴特尔的话引起了郭卫东的深深思索:是啊!自己并不了解赵翔鹤的过去,只是听说他是右派,便一下认定必须专政,必须保持一定的仇恨心······看他的行为不像是坏人,但会不会是韬晦之计?要知道上级常提醒自己,阶级敌人是屋檐下的洋葱,叶焦根枯心不死······他找不到这个人救自己的动机,找不到肯定或者否定的理论根据。他陷入了一种矛盾的不安。


氛围往往是可以创造奇迹的。


尽管有时是残忍的奇迹。


造成某种氛围,便可扇起某种仇恨,氛围可以短时间内使人丧失理智,从而做出许多蠢事,高明的政治家,并不需要下令杀人,只需要制造出某种氛围就可以达到目的。


自然界也是可以造成某种氛围的,你看,沙暴过后的晴空,万顷黄沙改变了旧观,一切就像重新塑造过了的一般。蓝天就像一块被打磨过的铜镜,一碧如洗光可鉴人。蓝的蓝,黄的黄,广阔而浩茫,沙丘巍然,沙谷森然,沙浪更浩然。这种氛围能过滤人的尘世杂念,把甚嚣尘上的一切杂念都拋诸九霄云外。


郭卫东就陷入了这种氛围,他的思绪像暴风催起的纷乱的沙雾,风的动力一旦平息,他便开始沉降,落到实实在在的地面。他有了了解赵翔鹤的欲望。


郭卫东从巴特尔那儿了解了不少关于赵翔鹤的往事。知道了他这个土匪儿子的真相,知道了右派言论的内容。


他问巴特尔说:“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情况?”


巴特尔说:“在八零零,你不是侦察我老巴特尔跟老乡在一块干什么吗,除了了解自己的老祖宗,还有就是了解赵翔鹤。”


郭卫东变得忧郁起来了。


郭卫东的枪口不再对着赵翔鹤,他把枪调到了背上,把语录板调到了前面。


终于,他悄悄告诉巴特尔,上级多次批评站里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面前软弱无力,对阶级敌人狠不起来,所以站里专门交代过,务必不能丢失赵翔鹤。在阿赫马多车站打电话时,教导员告诉过他,无产阶级司令部又提出抓走资派的新口号,站里正在准备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犯,赵翔鹤这一回自然又是靶子,这几天他听广播不敢大声听,怕的就是让赵翔鹤知道了可能会发生意外。这一次来势十分猛,那么,赵翔鹤这次回去,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巴特尔长叹了一声说:“他是无罪的羔羊,不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