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卷六(5)

作者:蒲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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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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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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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14字

冷生


平城县有个姓冷的读书人,少年时头脑最笨,到了二十余岁,还没能通晓一部经书。忽然来了一只狐狸,和他在一起吃住。经常听到他们在一起终夜谈话,即使是亲兄弟来问他,他也不肯泄露。如此经过多日,忽然神经失常:每逢遇到一个题目来作文,则先是闭门枯坐,不一会儿,就哈哈大笑。这时去看,只见他手不停笔,而一篇文章顷刻间就写成了。篇篇文思神妙。这一年,就入县学当了生员,第二年又补了廪生。每当进入考场时的大笑,笑声都能透过墙壁,由此,“笑生”之名人人皆知。幸而当时学政使退休,没有人过问此事。后来,遇到某学政使规矩严肃,终日端端正正地坐在大堂之上。忽然听到冷生的狂笑声,很是生气,就让人把他捉来,准备严加责罚。执事官代他表白了患神经错乱病的情况,学使的怒气才稍稍平息,释放之后就革了他的功名。从此冷生故作狂态,纵情诗酒,著有《颠草》四卷,内容超拔脱俗。


异史氏说:“闭门一笑,与佛家所说的‘顿悟’有什么不同呢?在大笑中写成好文章,也是一件令人痛快的事,何至于因此而革去功名呢?这样的学使,也太荒谬了。”


学师孙景夏去拜访友人。走至朋友的窗外,没有听见朋友说话,只听里面在笑,顷刻之间就笑了数次。孙景夏以为朋友正与人玩笑。进屋一看,则只有朋友一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朋友大笑着说:“今天恰好闲暇无事,一个人在默默地温习笑话呢!”


城里有个宫生,家里养了一头驴,这驴的性子很不好。宫生骑驴出门,每逢在路上遇到徒步的客人,就拱手道歉说:“我正在忙,没有时间下来了,请不要怪罪!”话还未说完,驴却一下摔倒趴在道上,每次都是这样。宫生又惭愧又生气,就同妻子商量,让她装扮客人。自己骑上驴在庭院里转圈,向妻子拱手,说那些遇到客人时说的话。驴果然又趴下了。宫生就用锥子狠狠地扎它。恰好有位朋友来拜访,正要敲门,就听宫生在院子里说:“没有时间下驴了,请不要怪罪!”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遍。客人心里感到非常奇怪,就敲门进去问这是怎么回事。宫生把实情一说,两人不禁相对捧腹大笑。


这两个故事,可以和冷生的笑一起流传下去了。


八大王


甘肃临洮有个姓冯的书生,是尊贵人家的后代,但现在已经没落了。有一个捉鳖的欠了他的债,没有力量偿还,捉了鳖便送给他。有一天,此人送来一只很大的鳖,额上长着白点点,冯觉得鳖的样子很奇特,便把它放了。


后来,冯从女婿家里回来,走到恒河边,天已经快黑了,看到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带着两三个小厮,颠颠跛跛地走了来,远远地看到了冯,便问:“哪一个?”冯随便答应一句:“过路的人。”那醉汉生着气说:“难道没有姓名吗?为什么要说是过路的呢?”冯正要急着赶路,没有加以理会,径直走过去了。那醉汉更加生气了,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一股酒气冲了过来,冯更加难以忍受了,但竭力挣扎也挣不脱,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像梦呓似地回答说:“我是南都的老令尹,你要怎么样?”冯说:“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令尹,真是世间的耻辱。幸好是旧令尹,要是新令尹,不是要把路上的行人都杀光吗?”那醉汉愤怒极了,看样子要动武了,冯便大声地说:“我冯某并不是随便让人来打的!”那醉汉听了,把愤怒变为高兴,跌跌撞撞地拜倒在地,说:“原来是我的恩公,请恕我的唐突之罪!”便站起来对他的侍从说:“你先回去办饭。”冯再三婉辞,也不答应。手拉着手走了好几里路,看到一个小小的村庄,走了进去,只见走廊房舍都很华丽,像一个富贵人家。那醉汉的酒醒了,冯才询问他的姓名,他说:“说出来你可不要害怕呀,我是洮水的八大王。刚才西山的仙童请我喝两杯,不觉喝多了一点,冒犯了尊颜,的确很惭愧、很惶恐。”冯知道它是一个妖怪,因为他说得很诚恳,也就不怕了。不久,摆上了丰盛的筵席,便敦促冯入坐,彼此非常高兴。八大王最豪爽,一连干了好几杯。冯担心他又喝醉了,再来纠缠,假装喝醉了,要求去睡觉。八大王已经领悟到他的意思,笑着说:“你是不是怕我发酒癫啊?请不要过虑。说是醉汉没有酒德,过一夜便记不得了,那是骗人的。酒徒们之所以不讲品德,故意装疯的十有八九。我虽然不能与大家并列,但决不敢向长者们耍无赖,怎么要这样拒绝我的请求呢?”冯于是又坐到席位上来,非常严肃地向他提出批评说:“你自己已经知道没有酒德是不好的,怎么不改变作风呢?”八大王说:“老夫做令尹的时候,比今天还要嗜酒无度。自从触怒上帝,谪到这个小岛上来,尽力不走老路已经十多年了。如今快要死了,落拓潦倒,无所作为,以致故态复萌,我自己也难以理解。现在,我一定遵命领教就是。”正在倾心畅谈,不觉远处的钟声响了。八大王站了起来,握着冯的臂膀说:“相聚的时间不长了。我有一件东西,姑且拿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但这个东西,不宜长期佩在身上,满足了愿望以后,希望能退还给我。”便从口中吐出一个小人来,仅仅只有寸把高,又用指爪掐着冯的臂膀,痛得皮肤都要裂开了一样,赶紧把那个小人按到上面,放开手便进入皮肤里面去了,指甲的痕迹还在,慢慢的长出一个包来,像痰核一样。冯吃惊地问他,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你应该走了。”送了冯出来,八大王便自己回去了。回头一看,村庄房屋全消失了,只有一个大鳖,爬到水边就沉下去了。


冯惊愕了很久,想到自己所得到的,一定是鳖送的宝贝。从此他的眼睛最亮,凡是有珠宝的地方,哪怕深入黄泉之下,都能看得清楚,就是从来不认识的东西,也能随口喊出它的名字来。在自己的寝室里,掘出成串的钱好几百,用度很充裕。后来有个出卖旧房子的,冯看到那屋子底下埋藏着很多的钱,便出了高价买了来,因此,他家的财产,可以跟王公大人相等了。什么翡翠珠宝,他家里都有。还得到一块宝镜,背面有个风形的纽带,周围画着云霞烟水中的湘妃,光线射到一里之外,连人的须眉都照得一清二楚。佳人拿来一照,便把影子留在上面,就是磨也磨不掉;如果换一身妆束再去照,或者另外换一个美人去照,前面所照的那个影子就会自然消失。适时肃王府的第三公主长得非常漂亮,冯素来仰慕她的美名。适逢公主游览崆峒,冯便隐伏在山中,等到她一下轿,便照了她的像回来,放在桌子上。仔细一看,只见那美人在里面,拈着手帕微笑着,口里像在说,眼波像在动,冯非常高兴地把它藏在家里。


过了一年多,被他妻子泄露出去了,传到了肃王府。肃王大怒,把镜子没收了回去,准备要问斩。冯向宦官行了一笔大的贿赂,要他对肃王说:“如果能够赦免他,世界上最好的宝贝,也是不难得到的。不然,不过是一死了之,对王来说,有什么好处呢?”王想抄没他的家产,充军到边疆去。三公主说:“他已经偷看了我,就是死也洗刷不了这个耻辱,不如嫁给他吧!”王不答应,公主关着门,不肯吃东西,王妃非常忧虑,极力说服肃王,王这才释放了他,并要宦官把招赘的意思告诉他。冯拒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宁可死也不敢奉命。王如果让我自己来赎罪,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王非常气愤,又把他逮捕起来。王妃把冯的妻子召进宫里,打算毒死她。一见面,冯妻便拿了一个珊瑚镜台献给她,词意温厚凄恻。王妃很喜欢她;要她去参拜公主,公主也很喜欢她,并结拜为姊妹,转而要她去开导冯。冯对妻子说:“王侯的女儿,是不能够看谁先谁后来决定谁是嫡谁是妾的啊!”妻不听,回去就把聘礼送到王府里,送礼物的都有千把人。珍石宝玉之类,连王侯家里也叫不出名字来。王十分高兴,把冯放了回来,让公主下嫁给他。公主仍然把那面镜子揣在怀里带了来。


一天晚上,冯一个人睡在那里,梦见八大王昂然进来,说:“我送给你那个东西,请还给我吧!如果佩久了,会耗散人的精血,损害人的寿命的。”冯答应了他,立即留他畅饮几杯。八大王辞谢说:“自从听到你那药石般的规劝,戒了酒,已经三年了。”于是咬着冯的臂膀,痛得很厉害便醒来了。一看,那个硬的肿块完全消失了。从这以后,也就跟普通人一样了。


异史氏说:醒的时候像人,醉的时候像鳖,这是酒徒们的大概情况。但鳖虽然天天习惯于喝酒,发了酒疯也没有忘记别人的恩德,也不敢在长者面前失礼,鳖不是远远地超过人了吗?至于某甲那种人,清醒时既不像人,烂醉时又不如鳖。古人有以龟为镜子的,我们何不拿鳖来做镜子呢?于是作《酒人赋》,赋云:


有一种东西,可以陶性情,适口腹;喝了它,就昏昏腾腾,它的名字叫做“酒”。名目繁多,功绩卓著:用它来欢宴贵宾,用它邀请亲友,或促膝而为欢,或交杯而成偶。有的称它做钓诗的钩子,有的把它当扫愁的扫帚。所以曲生是骚人的金兰之友,醉乡是愁者的逋逃之薮。高筑糟丘之台,难忘鸱夷之功。淳于髡能饮一石,王学士号称五斗。可见酒本来因人而传,不料人却要因酒而丑。至于孟嘉的帽落龙山,刘伶的锸随车后,山简的接倒着,陶潜的葛巾漉酒。在美人的旁边酣睡,人们知道他是出于无心;在墨汁的中间浸头,自己还说是下笔有神。珥玉的大臣,竟被缚于槽边;乘船的高士,也酣卧于井心。甚至像鳖一样囚禁起来,仍然玩世不恭;也不像狼一样奔窜出去,总是害物不仁。


当那雨宵雪夜,月旦花晨,微尘不起,清风不兴,旧友在坐,名妓谈心,履舄交错,兰麝香喷,批风抹月,浅斟低吟,奏一曲清商,抒满腔悲愤。谈笑则天花乱坠,吟咏则掷地金声。纵使陶然大醉,也是美哉斯人。果能如此,就是一天一醉,不妨三沐三薰,亦圣贤之所许,岂名教之所嗔?


若乃一片嘈杂,毫无风韵;几句俚词,有碍视听。四坐喧哗,争行酒令;一言龃龉,便动拳经。伸起脖子,攒起眉心,不甘领罚,苦若饮鸩;摔了杯盘,敲着板凳,倾倒剩酒,吹灭残灯。葡萄美酒,泼掉不论;翡翠明珠,击碎何忍?只发酒疯,不管觞政。这样的情怀,真不如戒饮。


还有的人酒满肠胃,大醉酩酊;反说主人,过于悭吝。坐下来不想走,干了杯又不行。醉汉胡言,酒客无品。甚而酒一喝,气就粗;翘着下巴,捋着髭须;裸露着双臂,跳跃着两足。衣上呕满了酒肴,脸上涂满了尘土;口狺狺像狗叫,发蓬蓬若奴仆,吁地呼天,像李贺快呕出了肝肠;扬手掷足,像苏相被撕裂于牛车。即使是吞吐莲花,也难用言语来形容;影取华灯,不能用丹青来描绘。父母来了,难免受到侮辱;妻子回去,还要尽力招拂。就是老子的好友,不堪骂坐的灌夫。委婉加以劝戒,冥顽难以理喻。这种人叫做“酒凶”,实在不可救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惩治其恶。拿着绳子,绑起他的手脚;拿起棒子,莫打他的脑壳。只打他的臀部,叫他认识过错。连打百多下,看他清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