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时间和生命的关系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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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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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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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030字

我和白素互望,神情有点苦涩,提出了一个可接受的假设,并没能使事情有进一步的发展,而是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各人都有沉默了片刻,都在设想着刘根生第一次见到那容器的情形。


我的设想是,不论刘恨生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容器的,一个一百年前上海小刀会的头目,在太西洋上见到了那容器的可能性,虽然小之又小,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可是,他见到了那容器之后,要弄明那容器的功能,并懂得一一使用,是绝无可能的事。


别说是他这个一百年前的帮会头目,一百年之后,我、白素、白老大、戈壁沙漠,以及那工厂中的那么多人,可以说全是聪明才智之士,有的更具有现代科学专业知识,可是面对着这古怪的容器也有原始人面对大型电脑的感觉。


由此可知,刘根生绝无可能无师自通,弄明白这容器的许多功用。


而如果有一个人,肯悉心指导他,他要学会,倒也不是难事。那两排按钮,控制着一切功能,只要记性好,记住如何循序,按动哪几颗按钮,就可以产生什么功能,谁都可以学得会。


当然,学会施展那容器内许多功能是一回事,要了解何以那容器会有这样的功能,又是另一回事,这就像谁都可以按下一个制钮,令一台电视机出现画面,但是要明白电视机何以会出现画面,那是另一回事一样。


而且,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刘根生只会使用那容器,不明进一步的道理,所以,其实他对那个容器,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恐惧感,这才使他一再告诫“碰都不能碰”、“一碰就会闯祸”。


刘根生对那容器,根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绝不是容器的第一手主人。


我一想到这里,立时把自己想到的叫了出来。


温宝裕立时同意:“你们上当了。”


他不说“我们上当了”,而说“你们上当了”,那相当可恶,暗示他当时不在现场,又暗示如果他在现场的话,可能不会上当。


我冷笑一声:“上什么当?他虽然不明白原理,但容器能发生什么作用,他总是知道的。”


我脸色不善,温宝裕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太过分了一些,所以缩头缩脑,不敢抢着发表意见。胡说忽然笑了一下:“情形很古怪,极可能,当刘根生发现那容器的时候,一打开,里面也有一个人走出来,那个人是若干年之前进去的,那情形就像——”


温宝裕终于忍不住了,抢着叫了起来:“情形就像哈山看到刘根生从里面出来一样,所以,当然是那个人教会了刘根生一切。”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疑惑:“真奇怪以刘根生当时的知识程度而言,如何接受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实——那时,连汽车都还未曾有。”


这个问题自然也无法有答案,白素继续她的想法:“他可能一直在学习如何使用这个装置,一直到最近,所以,他才会一见哈山,就急急离去,那当然是有十分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


温宝裕摇头:“那事情未必重要,若是重要的话,他一定早去做了。”


白素笑:“这情形有点像武侠中的情节:得到了武功秘笈的人,为秘笈的内容所吸引,如痴如醉,专研武功,什么事都可以放得下,等到武功有成,才觉察到时光的飞逝。”


听得白素打了这样一个比喻,虽然由于种种谜团,真相无从得知,心中十分郁闷,但是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近来者赤,近墨者黑,真是不错,和小生来往多年,说话就有他的风格。”


白素微笑:“我的譬如不合格?”


我想了一想,倒也挑剔不出什么不是来,白素又道:“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刘根生一定通过容器中的装置,得到了极其丰富的现代科学知识说不定远远超过了现代人类的科学水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吸引他继续钻研下去。”


白素这一番话,有相当的说服力,我失声道:“我们太小看他了,只当他是一个有了一段奇遇的人,没想到他在这段奇遇之中,已脱胎换骨,再也不是当年的小刀会头目,而且有可能是地球上最出色的人。”


温宝裕不住眨着眼,我尽量回想和他在一起时的情形,却又感觉不到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我对自己的推恻,又不禁疑惑起来,有点无可奈何:“看来,问题又兜回来了,仍然需要刘根生出现来解答一切问题。”


温宝裕打了一个哈哈:“矛盾之极,他已说过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闷哼了一声,用力挥手,真有点后悔当日他出现的时候,没有用一切方法使他说出他的经历来。


不过,那时我虽然有点设想,却没有现在这样具体——现在已经有了“时间停顿”、“分段生命”等的假设,也假设了刘根生在初见这容器时,容器中有人,这个人给与他很多知识等等。


有了这些假设,软硬兼施,逼他说出实话来,自然容易得多了。


无论如何,刘根生已消失无踪,再要找他,十分困难,我们所作出的假设,就算再接近事实,也无补于事,至多只有一直假设下去。


一想到这点,我的神情,不禁大是沮丧,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他的生命,离不开那容器,那么他始终再会利用那容器。”


温宝裕直跳了起来:“对啊!他会带着动力装置,回到容器中去,就算他一进入容器,就会冲天飞走,他也必须先接近容器。”


我明白温宝裕和白素的意思,笑了起来:“这使我想起‘守株待兔’的寓言。”


白素道:“大体相同,肯定了刘根生不能永远离开这容器,只要守着它,就始终有等到他出现的一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说法,相当有理,温宝裕又问:“那动力装置的体积有多大?”


我比了一下:“大约比普通的压缩空气筒细一点,一共由四个圆柱形组成,他取下来之后放在外衣下面,就颇为吃力。”


温宝裕拍着手:“那他当然不能带着这样的东西去这里去那里,我们可以双管齐下”


他说着,就取过电话,放在我的手中,我略想了一想,觉得那“双管齐下”的方法,并没害处,所以就拨了法国那工厂的电话。


那电话号码是临走时戈壁交给我的,那台微型流动电话是他和沙漠的杰作,二十四小时不离身,要和他们联络,十分容易。


不一会,就听到了戈壁的声音,我先问:“有什么进展没有?”


戈壁的声音听来十分苦涩:“一点也没有,我们尝试在几个接触点上,接通电压不一的电流,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有点骇然:“小心一点,别冒险使用太高的电压。”


戈壁苦笑:“我想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有作用,不然那个百岁人魔,也不会放心把这东西留在我们这里了。”


听他称呼刘根生为“百岁人魔”,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可是温宝裕在一旁,却已鼓起掌来,大声道:“百岁人魔,可圈可点。”


戈壁又吸了一声:“我们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想放弃。”


我顿了一顿:“我们商量下来,有一个双管齐下的可行之法。”


戈壁对我十分有信心,忙道:“好极了,说来听听。”


我道:“这两个办法,倒有一个是温宝裕想出来的,让他来和你说。”


我把电话交给了温宝裕,他大喜过望,一手接过了电话。


多半是由于兴奋过度,温宝裕手心在冒汗,一手又在褂子上用力擦了擦,开始向戈壁叙述我们的假设,和要做的事情。


他说的“双管齐下”的进行方法,的确十分合乎情理,才说到一半,就听到有许多掌声、喝采声传来。温宝裕更是高兴,俊脸涨得飞红,把应该进行的事,说得十分详细。


他一说完,戈壁就道:“没有问题,立刻可以进行探查被带走的动力装置的行动,至于守着这容器……我想每天我们抽出几小时来、假装不研究,看起来像是没有人,但布置人暗中监视。这百岁人魔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很难再逃走。”


温宝裕也兴奋得像是已等到了刘根生,竟然念起戏白来:“且看老夫手段,手到拿来。”


我一直以为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并没有寄以多大的希望,当然也不会那么兴奋。等到胡说和温宝裕走了之后,我另外有一点事要做。温宝裕走时,说他会负责把这件怪事告诉在瑞士求学的良辰美景,也会向原振侠医生转述一下,以听取更多人的意见,集思广益云云。


我和白素在书房中对坐了片刻,我来回踱步,白素自然在我的行动中,可以看出我另有主意,她静静等着我发表意见。


我把自己所想到的整理了一下,才道:“假设那东西每隔一百年出现一次,或是一百一十年、一百二十年才出现一次,又假设这东西在地球上存在已久,那么,这应该多次出现过,我想广泛地查一下历史上的各种正式记录或是裨史野闻,看看是不是有相类似的记载,提及一个这样的容器。和一个——百岁人魔的。”


白素皱着眉:“这是一项极其繁重的工作。”


我笑:“当然不是我们自己来进行,可以委托多个有电脑储存资料的机构进行,有结果最好,没有结果,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想:“好,你阁下贵人事忙,就交给小可去办吧。”


我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多谢娘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忽发奇想:“这个容器,可以轻易把人的寿命……”


我本来想说:“可以把人的寿命延长”,可是一想,“延长”这个形容,不是十分恰当,因为处于“时间停顿”状态之际,人和死了差不多,一个人,该活八十岁的,还是八十岁,并不能延长寿命。


所以我想了想,觉得用“拉长”一词,比“延长”这个词好得多。


我改口道:“这容器可以把生命……拉长,要是我们一起挤进去,处在时间停顿状态之中,过十年出来一年,岂不是可以看到一两百年之后的情景?”


我说得十分热切,可是白素的反应冷谈:“那不见得有趣,人总是属于自己的时代的,退后和超前,都是十分痛苦的事。”


我还想说服她,如果有机会玩这样的游戏的话,要她和我一起进行,不然,我一个人成了“百岁人魔”,她却早已生命结束,那真是悲惨之极了。可是不等我开口,她就淡然道:“还记得伟大的宇宙飞行员革大鹏吗?他是那么出色,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一百年以后的人,他有机会回到我们这个时代,可是他坚持要回到他自己的时代去,尽管前途茫茫,他也要去冒险。”


我叹了一声,自然未曾忘记下一世纪地球上的宇宙航行员革大鹏。他在宇宙航行之中,遇上了不可测的一种震荡波,把他震回了一百年前,遇到了我和白素,以他的一百年之后的知识和能力而论,如果他在我们的这个时代留下来,那他不拆不扣是个超人。可是他坚决要寻回属于他的时代。


可知时间和生命之间,有着难以分隔的关系:是这个时代的生命,就必须在这个时代之中生长和结束,不能跨跃这个时代。


(伟大的宇宙航行员革大鹏,和我和白素的故事,记述在《原子空间》这个故事之中。)


白素又道:“我不觉得刘根生超越了时间一百年,会有什么快乐。”


我不禁孤怜伶地打了一个寒战,想想我就算能和白素,出现在一百年之后,那时,什么亲人朋友都没有,我们是两个和时间完全脱节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人生的乐趣可言。


当然,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我又生出了一个新的疑问:“可是,刘根生看来十分起劲,并不感到有什么痛苦。”


白素秀眉微蹙,她的这种神情,十分动人,我伸手在她的眉心轻抚了一下。


她道:“我料想刘根生一定有一宗十分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他心中只想完成这任务,没有时间感到不适应。一等这件任务完成,他可能会感到失去时代的痛苦!”


白素的假设,纯粹从心理学的观点出发,相当空泛,我不是十分同意,用怀疑的口吻问:“你的意思是,他如今正在进行那项任务?”


白素笑了起来:“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希望他能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当天,对这件事的讨论,到这里为止。


以后,每一天,不用我和戈壁沙漠联络,温宝裕每天都向我报告。


开始两天,温室裕对戈壁沙漠还很客气;“和他们联络过了,没有发现。”


接着,他开始称他们为“这两个人”,进而为“这两个家伙”,一个星期之后,戈壁沙漠变成了“这两个笨人”、“笨蛋”……。


我在两个星期之后,忍不住责斥他:“小宝,你怎么能这样子称呼他们?”


出乎我的意料,温室裕道:“不是我要这样称呼他们,那是他们的自称——他们找不到那动力装置,就这样责备自己。”


我苦笑:“或许我们的估计不对!”


温宝裕道:“不,我们的估计是对的,刘根生绝不可能带着那动力装置到处走,譬如说到上海去,他一定将之藏在什么地方,只不过我们找不到。”


我叹了一声:“可能藏在几百公里这外,并不真正在工厂的附近。”


温宝裕默然无语。


而在我这方面,搜寻资料的工作,也进行得并不顺利,得到的资料,连《聊斋志异》上的,在半夜海上忽然大放光明的记载都有了,就是没有类似的一个容器可供人坐进去的或同类的记载。


事情全然没有进展!


连白老大和哈山,在离开了之后也音讯全无,不知道他们在上海的“寻根”,是不是有成绩。


我在提到“寻根”这个通用的名词之际,温宝裕哈哈大笑:“真是名副其实的寻根——他们要找的人,名字就叫刘根生。”


温室裕很想也到上海去,和那两个老人家一起去疯疯颠颠,可是他父母说什么也不让,而不久之后,他倒替我去了一次台北,这是题外话,表过就算。


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自然不会是闲着等这件事的发展,而是另外有许多的事在忙,可是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进展。


倒是在这期间,在没有我们参与之下,另外有一些事发生,很和这个故事有关。


还记得那个倒霉的船长吗?


我称那艘大轮的船长为“倒霉的船长”,自然大有理由。在哈山和白老大的打赌行动之中,哈山由于对他的信任,所以他成了唯一知道哈山躲进了那容器的人,结果,他却经不过半条船的巨大利益的引诱,把哈山的秘密,出卖给白老大。


白老大和哈山的打赌,后来产生了那样意料不到的变化,大家早已把这场打赌的胜负忘记了。白老大和哈山有这样的交情,再加上他们的性格,自然不会再把什么赌注放在心上,早就把整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的兴趣,转到了小刀会的身上去了。


也就是说,我既然不必陪哈山去说八十天的故事,哈山也不必把那艘豪华大邮轮转名到白老大的名下。


整件事都过去了,唯有那位倒霉的船长,却完全改变了他的命运。


哈山知道船长曾把秘密告诉白老大,任何人,在一开始知道自己被信任的人出卖时当然会不高兴,哈山也不能例外。


可是哈山立即原谅了船扶,再加上整件事情已告一段落,哈山也没有任何责备加在船长的身上,还是继续让他当船长。


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倒霉!是的,如果船长不是那么自负的话。


在整件事中,船长虽然由于本身的缺点,不能坚决拒绝引诱(有多少人能受得注这样的引诱?)但是他是事件的受害者——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损失了他的人格。尽管没有人责备他,他却深深自责。


船长算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如果是奸佞小人的话,才不会感到什么痛苦,正因为他一生正直,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所以在这种情形下,他才会觉得难过之极,再也无法从那种精神状态之中解脱出来。


于是,他开始喝酒。


(当白老大和白素商量着要用天文数字的金钱收买船长的时候,我曾经竭力反对过。)


(看来我的反对十分有理。)


(别去测试人性,千万不要!像刘根生警告别去碰那容器中的按钮一样,一碰也不要碰!)


一艘大客轮的船长,工作十分繁重,责任也十分巨大,几乎要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百分之一百的清醒。而船长由于精神上负疚,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就变成了酗酒之人,如何能负此重责?


而且更可怕的是,由于自责和酒精的双重刺激,船长患上了急性精神病。这种急性精神病,正式的名称是“酒狂症”,患上了这种病的人,比普通的癫狂症更可怕,它间歇性发作——每当体内的酒精积聚到一定程度时,一个平时十分正常理智的人,就会突然变得疯狂完全无从防范,而且行为怪异,完全和这个人平时的行为不同。那是酒精完全破坏了人脑的正常运作,使人彻底改变行为的结果。


船长的酒狂症第一次发作时是在船上,恰好是八十日航期中的第四十天,他忽然和两个也喝了酒的水手大打出手,弄得鼻青脸肿。


船上的医生已经诊断酗酒过度,于是严禁地喝酒,可是只禁了两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大瓶伏特加,一口气灌进了肚里,满脸通红地在餐厅中“发表演说”,粗言粗语,听得连最没有教养的人也不能忍受,几个绅士起来制止,船长又和人大打出手。


等到酒醒之后,他隐约知道了发生过什么事,懊丧到了极点,不知如何向人道歉,他把自己锁在船长室中足足两天,当然,那是一个恶性循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更需要酒精的刺激,于是又有了第三次的酒狂症的发作。


这一次,他竟然坚持说两个艳丽的女乘客是妓女,要把他们赶下船去。


那时,船才离开新加坡不久,正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上,发狂的时侯,他倒没有忘记自己是船长,充分行使他船长的权力。而被他指责的两位女土,一位有着男爵夫人的头衔,另一位是著名的女时装设计师。


这件事,发展到了船长揪住时装设计师的头发,又打碎了玻璃,硬要把女设计师从窗口塞出去的程度——当然,他又被制服,这一次他不被当成船长看待了,由几个身壮力健的船员轮流监视,不准他出船长室半步,船上两个医生商量之后,还是供给他酒,但不让他喝醉,让他和别人接触,他的酒狂症自然也只好害他自己。


高级船员在开会之后,向总公司请示,由于哈山不在,船长又是十分高级的人员,总公司方面也没有主意,只是指示:到下一个港口时,请他上岸,而由大副代理船长的职务。


看,故事兜来回去,又兜回来了,下一个港口,就是我长住的城市。


也不是船长一上岸就立刻和故事行接上的,这个城市有船公司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负责人自然不知道船长何以会变成这样,只知道船长是哈山十分敬重的人,所以不敢怠慢,把公司招待宾客的一幢小洋房拔出来给他住,派了司机、仆人给他。船长索性大喝了七八天,喝得天昏地黑,然后,他又觉得一个人喝酒,十分无趣,所以每天都到一个专供高级海员喝酒的俱乐部去消遣。


那个俱乐部之中,几乎什么样的消遣都有,但是船长去的,目的自然只是为了喝酒。有些酒量好的人陪他喝酒,而且全是同行,话题投机,酒自然也喝得格外畅快,酒狂症间中发作,反正大家全是酒鬼,各有轻重程度不同的酒狂症,所以大家也不以为意。


那一天下午,船长照例和几个人,一杯在手,在俱乐部的一个起居室中喝酒。那起居室的布置,十分古典,沙发全是那种很硬的真皮,钉上了铜钉的那种,光滑得可以当镜子来刮胡子。


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先是进来了三个人,很明显,三个人之中,两个人在不断巴结另一个人,那个被巴结的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看就就知道是一个长期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衣着随便,可是趾高气扬说话声音极大,一来就吩咐酒保:“拿最好的酒来!要找最好的女人,该到哪里去找?”


酒保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却没有什么行动,另外两个人向酒保一瞪眼:“听到了没有,快去,拿最好的酒来,要最好的!”


酒保是一个六十左右的老人,在这家俱乐部服务已超过三十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他双眼向上翻,望也不望向那三个人,却向船长望来:“船长,请问你还要酒吗?我们这里,讲话都要先说一个请字,对不对?”


船长也看着那三个人讨厌,一听得酒保这样说,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三个人立时大怒,满脸通红,其中有一个抡起拳头来想去打那酒保,可是看到另外至少有七八对愤怒的眼光射过来,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船长这里还不是很醉,所以他不想事情闹大,他挥了挥手:“你们另外找地方去喝酒吧,这时不适合你们。”


那第一个开口要酒的人还不服气:“为什么?我们很快有的是钱——”


讲到这里,他忽然有点气妥,改了口,连酒保在内,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谁都可以分得出“有的是钱”和“很快有的是钱”之间的分别有多大。酒保在大笑之后,甚至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同情。


那人的脸涨得更红,用力挥着手,宣布:“至多三天我们就可以捞起那艘沉船来。”


一个坐在角落中的人用十分不礼貌的语气道:“哦,三位原来是专来打捞沉船的?”那人拍着胸口:“怎么,那不是海员吗?”


有几个人,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另有人道:“只有会员才能签帐,据我所知,这里最好的酒,每瓶价值五千美元以上,请问三位用现金来支付,需要多少瓶?”


那人的脸色难看之极,可是他还是十分有信心,“哼”地一声:“三天之后,沉船中的财富,可以使我买下整个俱乐部来!”


看他的神情语气这样肯定,一干人等,倒也不再去取笑他,都互望着,他们全是十分有经验的海员,自然对于一切海上活动,也十分留意,可是这时,看他们的神情显然都不知道在附近的海域之上,有什么大规模的打捞沉船工作在进行。


凡是航海者,对沉船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每一个航海者都知道,不论现代科技把船只制造得多么安全坚固,可是事实上,任何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在不可测的大海之中,都随时有变成沉船的可能——自然,那也代表了每一个航海者的生命,随时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


那并不危言耸听,核子动力的潜艇,应该是人类造船技术的最高峰了吧?可是近三十余年来,沉在不可测的海底,永远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的核于潜艇,超过十艘之上,有的,连出事的原因,都无法查明!


再加上,沉船上的财货,也很动人心弦,若是打捞起一艘沉船,船上载有价值可观的财宝,自然可以使人突然之间成为富翁。


由于有这两点吸引,所以一时之间,起居室中,有了一个短时间的沉默。然后,才有一个人问:“附近有人打捞沉船?好像没听到什么消息?”


这人这句话一出口,那冒冒失失进来的三个人,脸色陡地为之一变。本来,可以看得出他们嚷叫着要拿最好的酒来的时候,已经有点酒意了。


(不是有了几分酒意谁会叫出“拿最好的酒来”这种妄话?)


这时,看来他们的酒意也消退了,甚至还有点慌慌张张,他们三个人齐声道:“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人在附近打捞什么沉船!”


三个人忽然改了口,倒令得别人十分惊讶,他们不但否认,而且立时再也不想停留,转身就向外面走去,他们三个人才一出去,就有两个人,心血来潮一样,也跟着向外走去。


船长在这时候,陡然喝:“站住!别出去向他们追问有关沉船的事!”


那两个在门口给船长喝住了,神色很是尴尬,看来他们正是准备去向那三个人追问有关沉船的事,他们一起向船长望来,船长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哈哈大笑了十来秒钟才道:“你们出去一问,这三个家伙一定先神神秘秘不肯说,后来才勉强透露,说他们在海底发现的沉船中,看到金块,只怕有八十吨,不过他们没有本钱投资打捞——”


船长说到这里,其余的人,也明白船长想表达什么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在门口的那两个人,也耸肩笑着:“如果我们投资的话,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到那些黄金,是不是?”


船长打了一个呵欠,一面向杯中倒酒,一面道:“是,这种把戏,是上几个世纪的玩意儿了,想不到现在还有人在玩,而且,也几乎有人要上当。”


在门口的那两个人,满面通红,讪讪地走了回来,其中有一个,年纪较轻,脸上有点挂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谁料就是那样的一句话,却激怒了船长——船长的精神状态真的处于一种十分可怕的情形之下,他的行动之激烈,简直超乎想像,他陡然吼叫了一声,直跳了起来。手中的一杯酒,连杯子向那人掷了过去,那人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发生,“叭”地一声响,杯子已在他的额上碎裂,有少量的血流出来,杯中的酒,也洒了他一头一脸。


船长接下来的咆哮声,即使是讲惯租话的航海者,也听得惊心动魄,他骂道:“你他妈的贱种,不相信我的话,只管去找那三个狗娘养的,看你口袋里那些……钱是不是合……只管去,不去的是……”


这一连串“……”要说明一下,像是《洁本金瓶梅》之类的删节本一样,全是删去了的脏话。


那人没来由地捱了这样一顿臭骂,又受了伤,还被酒淋了一身,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其余的人也绝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一时之间,也吓得呆了。


可是,船长还不肯就此罢休,他操起酒瓶来,一扬手,酒瓶顺手砸在一张几上,碎裂了开来,他竟然挺着破酒瓶,就向那人冲了过去!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相信船长的下半生非在疯人院度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