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炽热的世界》中那些描绘智慧生命的长篇大论,视作卡文迪什对那个时代由男性统治的“学术团体”给她带来的压迫和限制的控诉,那么这些冗长的内容就有了更深层次的重大意义,同时也反映了她主张自我表达和作品无需修正的观点。(她曾写道,她“既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去作那些粗制滥造的解释说明”以“修改或修正”自己的作品。)
《炽热的世界》一书同样也是17世纪推想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和原始科幻小说大家庭中的一员。这些作品多是涉及有关生命和宇宙运行规律新概念的自然哲学类地球和宇宙幻想旅行类小说。即便是在后哥白尼时代的欧洲,这样的观点也仍被视作危险的异教徒观点。1600年,意大利天文学家乔尔达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就因宣称宇宙是无限的并且包含了无数个像地球这样的世界而惨遭火刑――实际上,布鲁诺不得不死的真正原因是,他拥护自由想象可以用来获取知识的观点。到了17世纪中叶,当诸如约翰内斯・开普勒(Johannes Kepler)、弗朗西斯・戈德温(Francis Godwin)以及西拉诺・德・贝尔热拉克(Cyrano de Bergerac)这样的知名人物开始借宇宙旅行和乌托邦故事思考人类在时空中的位置和重要性时,这类有关宇宙运行规律的幻想小说才开始变得流行起来(并且出版的风险也降低了)。
西拉诺・德・贝尔热拉克作品《月球国家与帝国趣史》(Comical History of the States and Empires of the Moon)1687年出版的某个版本的卷首插画。图源:quirkbooks.com
在当时宗教改革持续进行的大背景下,这些故事中有许多都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神学问题上。比如,作者描绘了在潜在的无限宇宙中,地球人与各类奇异“外星”生物(从人兽杂交体到月球人,再到高级乌托邦社会中的政治精英)碰面时的情景,那么,救世主是否只在地球上做出牺牲,也即是否地球还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呢?
教义与宇宙观发展产生的这类冲突,向我们提出了一些问题:在基督教的世界观里,谁(或者“什么”)是可以或者不可以拯救的。之所以这些作品会在那些虚构的“他物”上花费如此之多的笔墨,当然是因为它们和当时欧洲人在世界各地不遗余力的圈地、殖民、掠夺活动有着相当紧密的关系。正是这样的时代背景赋予了小说中关键故事情节特殊的重要意义。
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画作《荒野中的施洗者圣约翰》(St. John the Baptist in the Wilderness)局部细节。图源:wikipedia
脱离了时代背景,这些情节就有可能显得匪夷所思或者难以理解了。举个例子,在阅读小说时,代入欧洲征服美洲的暴力历史,你就会发现,书中对是否可以将月球生物从诅咒中拯救出来的神学讨论,其实就是当时欧洲社会讨论如何对待那些生活在“新大陆”上的“未被拯救异教徒”的翻版。这类推理幻想小说不断强调探索和改变的重要性,常常(虽然不是总是)颂扬科学进步在人类征服想象中的新世界时发挥的重要作用。我们可以将此类作品理解成对帝国主义的文学想象。
从很多方面来说,《炽热的世界》都和17世纪其他那些推想小说颇为相似,尤其是在虚构与现实“新大陆”之间的联系上。卡文迪什的丈夫威廉・纽卡斯尔(William Newcastle)在给这本书作的深情题词中就阐明了这种联系。他称妻子讲述的这个故事是“纯粹用智慧”造就的“奇幻”小说并且映射了哥伦布的“大发现”――“发现新大陆,也就是美洲”。不过,和许多同时代的人不同,在卡文迪什创造的这个新世界中,那些“大发现”是由一位女性做出的。在她自己的这个“奇幻”王国中,女皇彻底摆脱了作者本人所处现实社会中的诸多性别限制――她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而且她的人民还会因此更加崇拜她。确实,纵观《炽热的世界》一书中的故事,女性角色都因政治征服、领土征服以及智力征服而备受敬仰――哪怕(或者说尤其是)当她们诉诸浩大的暴力行动时。
图源:Thomas Barwick
我们刚刚简介了《炽热的世界》一书中这位不知姓名的女主角,现在马上细说她的遭遇。她在靠近北极的地方, “被迫进入了”与此地相连的“另一个世界”(译者注,经查看小说原文,设定是两颗星球的北极是相连的,就像两颗紧挨的糖葫芦)。正是在那个世界中,女主角“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孤身一人身处这个陌生的新地点,她对自己的生命安全感到担心和恐惧。最后,一大伙熊人救了她,并把她带到了由底下洞穴构成的城市之中。很快,她就成了这个国度里颇受尊敬的国民,“男女老少都蜂拥而来,只为一睹这位异乡女性的风姿。见到了她的人们都崇拜得举起了爪子”并决定“把她当成礼物献给自己这个世界的皇帝”。在前往“帝国皇族”居住的都城的路上,女主角遇到了炽热的世界中的其他国民,包括狐狸人、鹅人、鸟人、羊人和“草绿色皮肤的人”。这位外乡人学会了当地的语言并且看到了许多先进技术,比如由“某种特殊引擎”的“非凡工艺”提供动力的船只。这种引擎的运作原理是像发动机那样吸入并排出“大量空气”,然后就可以在波涛汹涌的水体之中劈波斩浪,创造一条平静的航路。
甫一见到这位异乡客,皇帝就被她的美丽和容光折服,确信她就是值得自己崇拜、娶为妻子甚至交出皇冠的“某种女神”。于是,皇帝就此放下了一切,而女主角则拥有了“随意统治、管理这个世界的绝对权力”。为了彰显自己全新的身份地位,如今已成女皇的她穿上了一件光彩夺目、镶满珠宝的衣服,上面缀满了同样奢华的配饰。所有这些服饰都利用了当地的自然资源,以此更好地彰显她的政治权力。她一手持着一面缀满钻石的“彩虹色小圆盾,寓意捍卫国家的领土”,另一手握着一根“白钻石打造的长矛,就如同流星的尾巴那样锐利,寓意随时准备打击那些与她为敌的对手”。为了迅速利用自己刚取得的权威,这位女皇建立了“学术团体”以确保所有国民(半人半兽)都能“从事最适合他们种族的职业和学术方向”,其中包括哲学、天文、化学、物理、政治、数学、演说以及建筑。这样一来,社会的自然阶级就得以延续,并且每个国民都清楚明白地知晓自己在宇宙秩序中的位置。
卡文迪什的坐像,点刻法版画,1799年。图源:Silvester Harding
在全国上下推行一连串针对思想文化的改革措施(以及逆改革措施)之后,女皇又把改革的触手伸向了宗教精神事务。她和那些无形的幽灵合作,创立了自己的“浪漫诗意的神秘宗教”并且还将纽卡斯尔公爵夫人玛格丽特・卡文迪什的灵魂招来,让其担任自己的秘书。尽管并不是“老乡”,但这两位女性很快就在炽热的世界中成了密友――主要是因为她们都渴望荣誉和权力。公爵夫人(其实就是玛格丽特・卡文迪什本人)很快就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因为她可没有能实现自己理想的帝国。于是,女皇和公爵夫人就讨论了后者应该如何获取这样的国家。她俩觉得武力征服“领土”的办法不能满足公爵夫人的需要,幽灵便建议她写下自己的“精神世界”,“因为所有人类都可以创造一个住满无形生物且拥有众多无形国民的无形世界……而这一切都只在头部或者说头盖骨内运行。”在建立符合自己规则的世界的过程中,公爵夫人可能就会享受到“不受任何监管和反对”的权力,最终创造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世界”――她还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改变、享受这个自己的世界。
耶罗尼米斯・博斯作品《圣安东尼的诱惑》三联画(Triptych of Temptation of St Anthony)里左联那幅的一处细节(约1505)。图源:Web Gallery of Art
然而,她们乐在其中的这部推想小说不得不告一段落了,因为女皇得知她的故乡遭到敌人攻击。于是,她动员了大量人力物力,发誓必要复仇并且承诺拿出“炽热的世界能拿出的所有资源帮助自己的故国”。皇帝建议,让幽灵寄生在敌人的尸体上,这样就可以组成最高效的机动部队。但女皇认为,这个方案“不会成功”,因为这么做的前提是,他们必须先奋力杀敌,弄出这么多尸体来。此外,在激战过程中,这些肉体很快就会“化成尘土灰烬,这样一来,自身没有物质形体的幽灵就没有任何宿主了”。“亡灵大军”方案被否决后,大家最终采纳了公爵夫人的建议作为作战方案:鸟人和鱼人为先锋,带领空军和海军率先发起攻击。巨人(炽热的世界的设计师)则受命设计“可以在水下航行的黄金船”,以此开拓新型水运模式,并更好地将军队投入战场。此外,女皇还派出虫人收集、囤积大量“火石”――火石是一种类似“希腊火”的材料,即便是在潮湿环境下也能燃烧,因此无法被扑灭。
这次侵略行动在军事上大获成功。在为自己的故国扶植了一位国王,并尊他为“这个世界无可争议的绝对领袖”之后,女皇警惕地关注着一切异动迹象,打击那些妄图拒绝支付军事赔款的敌人,“用火烧毁他们的城镇”,并且警告那些反对她的人,“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的话,她就会处以极刑,不再从轻发落了”。处理完了故国事宜,战船重回水下,大家重返炽热的世界。此后,女皇和公爵夫人醉心于各项国家事务之中,以此确保自身能力足以彰显自己的智慧并进一步巩固政治权力。
《圣安东尼的诱惑》三联画里中间那幅的一处细节(约1505)。图源:Web Gallery of Art
自17世纪起,科幻小说和推想小说中对征服的描写就一直很受欧洲读者的欢迎。尽管他们饱受帝国主义的困扰,但这些故事还是可以很好地帮助读者理解这样的意识形态会对过去及现在造成怎样的影响。同时,就这方面而言,像《炽热的世界》这样的作品也存在自身的局限,大多数此类作品甚少站在那些无奈成为殖民地居民的角度上思考问题。最近几年,原住民未来主义以及其他一些后殖民时代的科幻小说改变了这种状况。作家、电影制作人以及艺术家都开始用这种题材去批判帝国主义的历史和遗产。尽管科幻小说和帝国在历史上的确存在联系,但这种关系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非一成不变。
就玛格丽特・卡文迪什《炽热的世界》一书本身而言,帝国主义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意象。卡文迪什通过女皇这个角色驱动帝国征服敌人并在自己虚构的国家(这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新世界”)中展现权力,这似乎是她对自己作为一个女性在17世纪的现实世界中遭受种种限制的一种回应――虽然只是针对公爵夫人特权世界中的不公的回应。
如果说,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是以想象男人们在星际战争前线耀武扬威的方式出现在科幻小说中,那我们在卡文迪什的小说里看到了一种更加出乎意料的形式――在这个空想王国中,女性会大胆表达自己被压抑的意志,她们不但不会被最有学识的学术团体拒之门外,自己更是这些团体的缔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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