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娘

发布:2019-10-01 12:49 · 小可爱

那个叫雨城的孩子告诉我关于祈雨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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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在一个总是下雨的小城。很久以前,第一批流离失所的人来到这里,因为下雨而停下。雨水一连下了三个月,直到人们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很快第二批背井离乡的人来到这个下雨的地方。渐渐地,这里就成了一个城镇,因为经常下雨而得名雨城。

雨城的雨水充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下雨,剩下的六十五天等待下雨。下雨的时候这个城市分外润泽和干净。每一条街都因为雨水洗刷而透亮,人们都被赶进了屋子里,听着雨点打在屋顶的瓦片或者竹片。在非常安静的雨天,仿佛可以听见某种特别轻的脚步,轻轻踏入雨里。这时人们就知道,这是祈雨的舞蹈开始的声音。

成年人默守着某种古老的规矩,从来不在雨城母亲跳舞时站在窗口观看,只有小孩子不忌讳这个,他们会很痴迷地看着舞蹈,然后对雨城说,雨城,你妈妈又跳舞了。

并不是每一场下雨都会有祈雨的舞蹈,只有祈雨娘拥有祈雨的灵感。当她觉得需要这么进行祈雨的仪式,她就会走到雨中,从一名美丽的女性变成和自然力量沟通的使者。也许在更多人看来,祈雨娘就是来自古代的女巫。不过和所有女巫不同的是,她祈求的不是晴天,不是来年的丰收,不是抚慰已死的人,不是诅咒也不是预言。她所祈求的,是雨水本身。

雨城是所有人里最先感觉到祈雨开始的人。她默默抬起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雨幕,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她的四肢有小幅的摆动,就像风吹过了她身体的湖面。但在人们察觉到之前,她已经控制住自己,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把头深深埋在课本里。这时我们才发现祈雨娘出现在雨中。在窗口的孩子会一直望着祈雨的过程,因为这个过程有撩人心魄的美丽,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祈雨娘的祈雨舞蹈,是平庸生活中少见的美妙事物。有时就连上课的老先生,也会忍不住从讲台上往雨中观望。

外地来雨城的人往往对雨城的妈妈感到吃惊。有个上海来的书记员说,比我们上海的姑娘还要漂亮。雨城人对上海书记员的话嗤之以鼻。废话,这是我们的祈雨娘。在雨城人看来,雨城的母亲当然是最美丽的女人,每一代的祈雨娘都是。

我的妈妈常常在家里说,她年轻时以为自己能成为祈雨娘,可是祈雨的使命却没有降临到她身上,雨神选择了雨城的妈妈,甚至不管她是一个嫁去外镇的女人。祈雨的能力是天然继承的,无法后天学习,有点像是喇嘛的灵童转世。不能当祈雨娘,对我妈妈而言简直是毕生的遗憾。我没有从上天那里继承祈雨的能力,妈妈对我说,所以我只能当你的娘,而不能当祈雨娘。

我和雨城第一次说话是在我家的修伞铺。这是个常年下雨的地方,所以这里出产的雨具远近闻名。我爸爸是附近几条街手艺最好的修伞匠,不但修伞,也自己造伞。他用青色的竹子做成伞骨,用质量上乘的月白色油布做成伞面。有人为了买他的竹伞,从河的下游坐了七天的船来到这个小城。不过也有人说那个来买伞的人其实是为了看祈雨娘。那天女孩雨城来我家的伞铺,我以为她是来买我家的竹伞。父母不在,我一个人看着铺子。我在无聊和茫然中看着一个瘦小苗条的女孩走向这里,一直走到我面前。

“我来拿伞。”她轻轻说,“我妈妈的伞。”

在不祈雨的雨天,祈雨娘也是打伞的。不过她拿来修的伞不是一般的雨伞,那是一把颀长的竹伞,是我的爸爸特意制作出来,三年青的第一支青竹,作为祈雨的道具交给祈雨娘使用。这把伞也就成为除厄伞,在狂风暴雨的天气,祈雨娘在跳祈雨之舞时,会打开它,以抵御降临人间的厄运。竹伞每每被暴雨摧垮,然后由我爸爸修复。现在这把伞已经修好了,用《光明日报》的报纸包了起来,放在桌子下面。我找到竹伞,交给雨城。她像抱一个布娃娃那样抱着很大的竹伞,有点可怜的样子。为了抵消这种感觉,我打开饼干盒捧在手上。饼干盒里有御寒除湿的姜糖。她看了看我,垂下目光,然后默默地抓了一片糖,放进嘴里。

每一次伞坏的时候,都是雨城抱着伞来修。她来修伞的时候几乎都会遇到急雨,于是就留在铺子里一会儿,喝茶或者吃糖。我们在学校里从来不说话,只有修伞时像一般的朋友那样交谈。她问我会不会做同样的竹伞。我说我从小就是做伞的学徒,爸爸说,等我小学毕业,就让我正式在铺子里做事。然后雨城就以一种忧虑的目光看着地上的雨水。

“我爸爸不是雨城人,我妈妈嫁给他,可是还是回来了。”她说,“来的时候,祈雨娘说了,今天会有急雨,但是在我喝了三口茶以后,雨就会停下。”

她捧起茶碗,喝了三口茶。我看着外面的雨像是忽然断了气,一下子没了。

“我不是我妈妈。”

她放下茶碗摇了摇头,好看地笑了笑,抱着伞走了。

我们小学的最后一年,老先生回去了山上,大人说先生“仙去”了。学校在操场上办了追悼会,追悼他还俗后当老师的人生。那天微雨,焚香的烟气在雨芒中上升,仿佛仙人的魂灵,一直融入到山后的清透天光,消失不见。

先生走了后,学校里有半年找不到老师。我们小学差不多毕业了,然后在同一个教室等待中学的开始。夏天雨多且急,是卖伞的好季节。可是书本却容易沤烂。

新的先生在一场夏雨后来到了雨城。他是个年轻的读书人,听说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这里。他一个一个把我们找回了学校,开始给我们上中学的课程。新的先生更喜欢干爽。他皮肤因为湿润的雨气都皱了起来,骨节颜色发白。有时候他在上课时也会抱怨,然后我们都嘻嘻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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