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我活得快满百岁了，反而越来越不明白了――罪大恶极的李老爷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又成了什么“乡贤”，有人还把他说成什么“实业救国”、“兴办慈善”、“造福乡里”，活生生一副慈善家形象。李家祠堂也成了文物保护单位。这到底是为什么哪。

1

我们村东边是全村人的公共坟地，除了清明、大年初三、鬼节（农历7月十五）等祭祀的时候热闹一阵，平日里人迹罕至，一派凄冷。

茂盛的树木，几乎遮住了天上的太阳，草长到一人高，四下里荒坟累累，只有夕阳的余晖偶尔斜射进来，还能投下一丝温暖。蛇和蜥蜴在一座座旧坟里钻来钻去，进进出出，经营着它们积年的家。一到夜晚更是阴森肃杀，偶尔传来夜游的枭叫，吓得人哆嗦。虽然大人不喜欢这里，我们小孩却把它当作了乐园，总是午饭后一溜烟跑来避暑，要是能捉住个青蛙和蛇那更是撞了大运气。

那一年，民国十五年（1926），这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时候我才8岁，刚刚去县城的学堂读书。事情和我们胡同里的一个疯子有关。据说他原来不疯，还识文断字、能掐会算，在省城里很受尊敬，后来因为窝藏什么“闹事”的学生，被吴大帅抓去拷打了几天几夜，回来就疯了。

他疯的时候又哭又闹，仿佛有鬼魂附体一样，嘴里喊着“快跑---我没有----”等谁也听不懂什么的话。这些乡下人，大字认不得几个，谁有功夫管他到底说的什么，有那时间还不如喝碗酒，然后出来蹲在日头地里聊会儿天呢。

他只是偶尔发作一下，并不打骂别人，对小孩尤其是好。虽然大人都劝我们别跟他玩，我们总不听话，爹妈稍一疏忽，我们又去找他了。他总是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褂子，懒洋洋地坐靠在金黄的麦垛上，一见我们来就拿出那本几乎翻烂了的旧书，给我们讲着稀奇古怪的故事，还做出怪样逗我们发笑。头上和身上都沾上了草，他也懒得弄。那时候我们都和他最要好，甚至发誓谁也不能拆散我们。

2

暑假我在外婆家呆了一个月回到家里，中午和几个小伙伴又去了坟地捉蜥蜴。折下一根柳条，冲准了飞跑着的它们，一下子抽下去，它们立刻不动了。然后，我们抓住它，抚弄着，扔来扔去地玩。蜻蜓和蝴蝶也是经常的猎物。

玩着玩着不觉天要黑了下来，该走了。那轮红彤彤的太阳，病恹恹的挂在西头山顶上，仿佛没了任何气力。高过人头的青草，纹丝不动的戳在那里，像入定了一样。很多鸟儿在天上叫着，闹着，跟受惊了一样，谁也看不懂为了什么。

我们看到一个新坟上放着几个甜瓜、桃子，再走过去一看，一个甜瓜上盘着一条好大的金黄的蛇。我们一下子都欣喜若狂。我手拿着家里带来的小镰刀，轻轻地，一步步猫过去。近了，又近一点，马上可以够着了，蛇却好像丝毫没有发现我们，一动不动。我猛地挥动镰刀砍去，蛇一下子卷住了刀柄，露出毒牙，吐着芯子，一跃而起，扑了上来。我们都吓得跑开了。

天马上要黑了，我们急着要回去，翻过杂草，突过荆棘，走了一阵子，发现又回到了原点。我们都晕了，再试一次，又回来了。一连几次就是走不出周围这片树林。

突然，刺啦一声，一条黑影晃动过来，那条蛇又跳出来了。它一步步逼近我们，左晃一下，又晃一下，寻找着攻击的破绽。我岁数最大，动手折下来一根枯树枝，跟它对峙着。其他孩子都吓得躲在我后面，瑟瑟发抖，从来也没有这么害怕过。蛇在前进，我们在后退。退着退着，我们没发现后面有个小坑，一脚踩空，都大叫一声掉了下来。蛇再次一跃而起，头离我们都不到一尺了。完了，我心里想。

“畜生，滚开”，一个熟悉的声音骂着，然后看到一根大木棍伸出来，立刻就把蛇挑开了。那蛇受了惊，瞬间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我们仰着头一看，疯子来了，没错是他！他还是拿着那本破书，穿着那件破褂子，和蔼地笑着。

我们一下子都放心了。有个话还没学全的小伙伴话问他：“你不是‘去了什么地方’？我妈妈说的。”他不说话，走过来对着坟头鞠了三躬，说：“嫂子，冤有头、债有主，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有冤屈你去找那害你的人嘛。我这里替孩子们陪个礼，该叫他们回去吃饭了。”他转身在前面带着我们，慢慢走出了树林。

回到家里，发现爹妈果然都急着乱找我们。一看到我们，母亲就过来呵斥，你们哪里去了。我说在坟地迷了路，是疯子领出我们来的。邻居贺婶吓得当时就哭了：“胡说什么，你刚去外婆家疯子就死了，快一个月了！”

3

后来听说，我们当时去的那个新坟是一个含恨上吊的小媳妇的。她去李家做佣工的时候，被乡绅李老爷看上了，给拖到屋里糟蹋了。男人找李老爷评理，被李家的家丁打了一顿，赶了出来，回到家气不过，又打了小媳妇一顿。小媳妇受了天大委屈，又求告无门，索性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

李家有钱有势，李老爷的大儿子就是县长，二儿子是保安团的司令。小媳妇家人告了几年状，还是输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撞邪这件事传出来以后，大人们赶车从附近路过都要绕道而行。李老爷也觉得不安，从此就搬到了县城里跟儿子们一起住。

李老爷继续作威作福、逍遥法外，直到解放后因为罪大恶极，被新政府处决了。当时公审李老爷的时候，真的是万民空巷，曾经被他祸害过的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