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有人是为了追求自己的个人幸福或美好人生才成为功利主义者的,这不是功利主义道德观的要义。和数十亿有知性的生命相比,你个人的幸福不过是汪洋中的一滴水滴。如果为了普遍之善行正确之事――比如卖掉你的主要资产,将收入全数用于慈善行为――让你感到不幸福,那真可惜,但正确之事就是正确之事,并不因你不快乐而改变。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1889-1951)。图源:The TLS
康德式的道德观对个人幸福则更不在乎。康德哲学这个词因18世纪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而得名,这一哲学流派强调我们对其他理性生物的理性责任(因此沃尔夫创造了“理性圣人”这一标签)。之所以做正确的事,是因为这是你对他人的责任,而非因为这能让你幸福。倘若其他理性生物需要我们的援助――例如他们正陷于饥荒,或正遭受压迫――那我们就有义务帮助他们,正如当我们处于同样处境时,他们也有义务帮助我们一样。康德的确认为,有道德的人值得获得幸福,但也仅止于此。这让人不由得推测,假如康德活得够长,听到20世纪奥地利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这句话:“我不知道我们为何存在于此世,但我很确定,我们不是为了来享受生活的”,他应该会喜欢的。
如果将现代道德理论视作理想来遵循,得出的人生前景却并不吸引人,你可能会觉得这些理论本身就有问题。也许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更全面的“美好生活”的概念。事实上,你甚至可以认为,“美好生活”这一说法的含义变得模糊不清,这是现代道德(理论和规范)出了大问题的征兆。
这个说法之所以变得意义含糊,是因为你不得不问:你所说的“美好生活”是指道德完善的生活还是最让人向往的人生?前者或许让人联想到照料穷人的画面,后者则让人想起把玩一杯香槟的场景。道德良善的人生已然和无私利他主义的生活画上等号,最令人向往的生活则被等同于以自我为中心的、追求享乐的人生。于是,美好生活的含义被分裂为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这一巨大分歧似乎也引发了担忧。
电影《戏梦巴黎》(The Dreamers,2003)剧照。图源:豆瓣电影
这些反思(以及其他思考)或许会把人引向古希腊道德伦理观的方向,以寻求分歧发生前的观点。古希腊时期,以亚里士多德为首的许多著名哲学家秉持着既不鼓励自私也不鼓吹无私的伦理观:最佳的人生模式应是关心他人,愉快地参与到他人的生活中,但没有必要一视同仁地对待陌生人的需求,为其无私奉献。
当时的伦理学更关注如何成为一个良友,而非如何拯救世界。就如美好的友谊一般,这种伦理学对你、对他人都是有益的。亚里士多德伦理观的核心是以双赢为最终目的。简而言之,最好的伦理生活就是最值得向往的生活,而我们的社交本性正是在和他人共同的幸福生活中得到实现。于是,诸如亚里士多德伦理观这样的古代伦理观就使道德和个人幸福之间的分歧消弭于无形。
在使用负面或消极词汇描绘道德圣人时,沃尔夫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在推崇人们回归亚里士多德等人的道德伦理观。但在仔细阅读《道德圣人》一文后,可以清楚看到沃尔夫并无此意。现代道德发展至今,已经将对陌生人的广泛责任也涵盖在内,而沃尔夫无意改变这一点。她很乐意让现代道德的概念维持现状:高度利他、不偏不倚、无所不包。确实,道德关怀千里之外的陌生人的生活,这点并没有错;并且,陌生人的生命在道德层面上和你亲近之人的生命同样重要,这点也没有错。
沃尔夫注意到,如今的世界如此糟糕,以至于有太多道德工作等待着人们去完成,足以耗费一个人的一生。人可以成为,或志在成为道德圣人。但在沃尔夫看来,这并非拒绝现代道德的理由。她认为现代道德反映出,人们应划出一道界限,来区分“道德要求你做的事”和“道德上值得称赞但并未要求你做的事”【哲学家们有时称其为“超义务之事”(supererogatory)】。道德并不强求你变为道德圣人。道德也不要求你在道德之外没有任何利益追求。你有自己的人生。拥有自己的生活并不意味着你不重视道德,也不意味着你已经放弃尝试成为一个得体善良的人。
选择不做圣人并不意味着你自动成了罪人,“非圣人即罪人”这种想法是个陷阱。而且,这自有其道德含义:拒绝追求满分道德也并非满足于低分的借口。在《道德圣人》中,沃尔夫对道德圣人作出了批判,而若正确地理解它,它也同样是对道德的辩护。她构建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案例,以此拒绝一种全然由道德需求引导的生活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希望在扬弃道德圣人时一同抛弃道德本身。
你不必做到道德完美,也能成为极其出色的人。
沃尔夫哲学理论中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是,在道德理论中探寻美好生活的理想并非最明智的主意。道德概念标出了生活中的重要区域,但并没有告诉我们关于人生的一切,也没有教我们怎样过好人生。因此,当我们说,如果我们将某种道德理论视作人生困惑的唯一答案,生活将会变得不那么吸引人,这并非是对该理论的批判。这么做是误解了道德理论的作用。沃尔夫摆正了道德理论的位置,想要将道德哲学从某些过度的道德主义束缚中解放出来。任何事物都能启发我们如何过好人生:网恋对象、某个邻居、电视剧里的某个角色,或是一行诗句。
沃尔夫对于为个人兴趣和热情留出空间来塑造一个人的生活格外感兴趣,她认为人生的意义不太可能来自道德本身。这部分是因为意义往往来自对你所爱之人的承诺,在很多情形下,你对家人和朋友的承诺会优先于你实现道德理想的承诺。就拿近期牛津大学和耶鲁大学的研究人员进行的一项心理学研究为例:如果你很爱你的孙子,那么你可能会首先把钱给他去修车,而非捐款给致力于抗击疟疾的慈善机构,哪怕后者带来的好处更多。你不是道德完美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个坏人。正如沃尔夫所说,你“不必做到道德完美”,也能成为“极其出色”的人。
你可能会从一项特定的道德事业中找到人生的意义――比如努力让人们不再无家可归――但这和在任何场合下做任何符合道德理想的事,并试图借此找到人生意义是不同的。诚然,你人生中的独特个性是由你独特的人际关系、情感和利益紧密结合而成的。沃尔夫反对当下流行的哲学思想,她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把你的生命投入到客观美好的活动中。正如沃尔夫说过的一句精彩口号那样:“当出于主观的吸引力与出于客观的吸引力相交汇时,人生的意义便产生了……”但据沃尔夫看来,通常为人生提供意义的客观美好正是道德圣人的生活中极其缺乏的非道德美好:充满关爱的人际关系(包括友谊)、与自然世界的亲密接触、对艺术或运动的热爱等等。
在实际生活中,这些非道德的美好会(如哲学家们所说)以具体的形式得到体现:就我而言,充满关爱的人际关系是我与克里斯20年的友谊;与自然世界的亲密接触是每晚在剑桥郡威肯沼泽的散步;对艺术的热爱通过对弗里达・卡罗(译者注:Frida Kahlo,墨西哥女画家,以自画像著名,许多画作受到墨西哥自然及7439的影响)画作的喜爱表现;对运动的热爱则体现在每周六下午观看足球比赛。我们每个人都会在生活中遇到主观认为的美好事物,并为其所吸引。正如诗人尼克・莱尔德(Nick Laird)所写:“时间,就是你表达爱意留下的轨迹。”
自然爱好者通常不会关心抽象意义上的自然,而是关注自己直接参与的具体事件:而今沙鳗被过度捕捞,本普顿悬崖(Bempton Cliffs)上的角嘴海雀该如何生存,诸如此类。然而,你可能一开始只是热爱角嘴海雀,最终却加入到拯救它们的道德事业中:也许你会参与一场当地的环保运动。这可以证明,沃尔夫对道德和非道德所作的明确区分在实践中其实是模糊的。爱可以让你从一个只有非道德兴趣的人变成一个为道德奉献的人,而这两者间的界限可能很难明确界定。
比如说,你可能身为一名福利专员,逐渐喜欢上你所在区域的某个特定居民。你对她的关心慢慢演变为对那些会让她和她家人的生活变得更糟的政策的关心。你可能会开始致力于改善这些政策,并为之付出圣人一般的精力。但假如你听取了沃尔夫的教训,你就不会为了这一事业放弃你的全部生活。你会继续抽出时间陪朋友,在慵懒的夏夜看着蜜蜂在薰衣草丛中嗡嗡作响,你也不会失去那种讽刺味道十足的出色幽默感。换句话说,你不会变成一个道德圣人。
丹尼尔・考尔科特(Daniel Callcut)是一位自由作家和哲学家,《解读伯纳德・威廉姆斯》(Reading Bernard Williams,2009)一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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