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他们携手走过街边热闹的小巷,也会静坐闺中,看风吹雨打芭蕉叶;闲暇时,他们共读杜荀鹤的《松窗杂记》,也同为《世说新语》中荀奉倩“不辞冰雪为卿热”的故事黯然神伤;日落后,他们坐看月亮爬上山头,乘着月色在院子里纳凉;夜深后,他们同床而眠,有着说不完的床前话;早起时,他们难得各有自己的小心思,卢氏先醒时,因害怕打扰纳兰容若的睡眠,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而纳兰容若先醒时,却不急着出门,反悠闲地坐在床边,看卢氏美丽的容貌。
在无数个惬意的片段里,日子恍然走过了一生一世。婚后第三年,卢氏怀孕,这一生一世的浪漫迎来了新的生命,纳兰容若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携有孕在身的卢氏外出踏青,一路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畅想之余,纳兰容若也感慨,他从未预料到这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竟如此美好。即使这一场“先结婚后恋爱”的另类浪漫来得晚了一些,却来对了。
三年断肠人
意外的美好不可预料,突然的灾难亦然。而且,越是美好的时光,当灾难到来时,也就变得越残忍,越令人感到痛苦。
岁月匆匆,很快到了卢氏临盆的日子。那一天,全府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整家上下个个笑容满面,期待着新生命的降临,为当下的美好再增添一份生机。只是,紧闭的房门内叫喊声撕心裂肺,屋外的紧张与期待,慢慢演变成了着急与害怕。
屋内,产婆急得满头大汗,卢氏的每一次喘息都在一点点耗尽她的镇静与安妥;屋外,端进去的是一盆接着一盆的热水,端出来的却是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
卢氏难产,尔来沉痼,一个月后撒手人寰。纳兰容若措手不及,几近崩溃。三年携手相伴,一夜之间却阴阳相隔,此生不复相见。变故骤然,人生苦短。
卢氏死后,纳兰容若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痛苦之中有不平,卿卿佳人的寿命为何如此短暂,携手不过三年,未来的大好时光还不曾感受;痛苦之中有懊悔,当初刚成亲时,心中是不是还藏着一份对表妹的留恋,而未能全心全意对待卢氏?若当时能一心一意相待,那此刻美好的回忆是不是能够更多一些?痛苦之中有悲伤,第一份与表妹青梅竹马的感情半路夭折,第二份与卢氏依依相惜的感情未得善终,曾经都说好了要白头偕老,最后却总是事与愿违。
人死不能复生,但纳兰容若却抱着一种奢望。他将卢氏的灵柩放在禅院里,久久不肯将她下葬,而他自己每日就拖着孱弱的身子,坐着轿子前往禅院,闻着淡淡的禅香,听着大师吟诵的佛法,心生疑惑,深奥的佛法参悟不透,人生的苦难亦然。
过往幸福的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如潮水般往复涌来,一遍又一遍刺痛了纳兰容若的心。
他怀念曾经与卢氏赌书泼茶的时光,写了《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秋深之际,西风渐紧,凉意重重。往日里,卢氏会急急忙忙取来衣裳,让纳兰容若披上,抵挡冷峭的寒意,可今时今日,枕边人长眠,再也不能陪伴自己左右,嘘寒问暖,铺床叠被了。
秋风吹得更疾了,树叶枯黄,纷纷扬扬地飘进屋内,纳兰容若起身关上窗户,渴望将触绪伤怀的往事通通挡在窗外。只是,愁绪如风,通过窗户的缝隙钻入心间。想到卢氏无微不至的关怀,悲伤与追悔又翻滚而来。
他怀念一个个月光撩人的日子。一日夜,纳兰容若看着皎皎的月光,想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而至此之后,他的世界却只剩下别离之悲和阴缺之憾,挥笔写下《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 i。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他日日悲痛,想象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仿佛成了自己魂牵梦萦的亡妻。看似在对月抒情,实则是自我反省。想起从前与卢氏聚少离多,自己不是入职宫禁,就是伴驾出巡,未能好好陪伴卢氏,如今卢氏早逝,追悔已来不及,痛苦却是终生。
如果卢氏真的处在“高处不胜寒”的月宫,纳兰容若渴望自己能够夜夜为妻子送去温暖,不惧寒冷,也不怕孤寂,也要弥补心中的遗憾。
只是,幻想是幻想,现实是现实。即使纳兰容若在卢氏的坟前悲歌当哭,唱罢了挽歌,甚至心心念念与卢氏双双化作蝴蝶,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般,在一片灿烂的花丛中双栖双飞,永不分离,内心的愁思也无法消融。
原本身体抱恙的纳兰容若在百感交集中得了寒疾,一时难以康复。夕阳西下,恩爱的三年恍如一场黄粱梦,他成了断肠人。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纳兰容若离开人世,年仅三十一岁。无论他是“七日不汗死”,又或者“忽以去年五月晦得寒疾卒”,又或者因其他方式告别人间,“不求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的浪漫终是实现了。至此,他不用再沉浸在失去枕边人的悲痛之中,而是去到卢氏的世界,与之长相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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