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作品
1
他已经死了。也许他还活着。人可以默默无闻地活着。
我知道他再也不来了。
每当铁皮咯吱作响的时候,每当我看见白色的树皮或者看见某人手中拿着一块手帕的时候,我就会浮想连翩,我就会想起我没有看见的某种事物。也许我应该想那些映入我的眼帘的事物,但是我不敢想。谁能告诉我必须想多久才能牢记那幕惨剧呢?怎样做才能从我的脑海中抹去对它的记忆呢?
我不知道我应该看外部世界的白树皮还是应该潜沉于内心世界之中。
我在工厂里当了三十四年的女工。我上夜班,黎明时回家。
我的居室十分冷寂。每当我上夜班的时候,居室里的地毯就长满了绒毛,黎明时桌子居然深深地陷在绒毛之中。所有的家具都在昏睡。
每只桌脚都渐渐沉睡,我怎能在夜里安睡呢?夜晚我逃离了居室,去工厂上班,与螺丝钉为伍。别的女人在家中与丈夫耳鬓厮磨,而此时我则在工厂里为这些女人做善事。
拂晓时我下夜班。在回家的路上我仰望苍穹,皓月悬浮在大树的上空。树叶还在昏睡。夜空布满了灰尘,树叶非常疲惫。冬季光秃秃的树木也很疲惫,秃木显得异常沉重。
拂晓时明月高悬在公共汽车站上空——卷烟厂的上空则高悬着一轮朝阳。同一片天空上的两个星体居然比脚趾还小。冷月开始变暖,它驶离树木,朝我迎面飞来。朝阳开始变冷,它飞入树林,飘到我的脑后。
冷暖颠倒了,但是这种颠倒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每天清晨我走出一日之始。太阳睡眼惺忪地望着我的后脑勺,前面是我的脸,我的脸彻夜未眠。苍天弯着腰,天穹上飘着羊毛,在城里我们也可以看见天的脊背。
黎明时出现了两排脚趾,它们分属于两双不同的脚。有两个人的生活原本可以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两个人并存于世,相距遥远。但是我并没有想起这两人。我的上腭感觉到了螺丝钉的焦渴,这种焦渴令人想起破旧的天鹅绒。当我看见那两个脚趾般的星体时,我突然想起了那幕惨剧。我在心中默念道:现在你居然想起了此事。
每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我都想起了那幕惨剧。那幕惨剧如鲠在喉,我必须将它咽下去。
每当我进家的时候,我的居室还在昏睡。屋中无人的时候,居室除了昏睡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在居室里走动,或者坐在居室中,或者四处探查,看家中的财物是否还在,那么居室将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我不知疲倦,归途和晨风只是勤奋工作中的匆匆过客而已。回家后我上床睡觉,我的床一直在昏睡,我的枕头一直在昏睡。从夜晚到黎明,床边的桌子在地毯的绒毛中越陷越深。
我在工厂上夜班,回家之前我总是要喝一瓶牛奶,这已成了我的习惯。我把牛奶瓶放在嘴边,然后一饮而尽。牛奶就像雪水一样清凉,它冲走了我脑海中的螺丝钉。喝完牛奶之后,我在工厂的厂房里来回踱步。我抬起脚,像水罐一样走来走去,水罐里,一根长棍子顶着个舌头。
我躺在床上,渐渐沉入梦乡。然而这睡梦并不是我自己的睡梦。我的床比我睡得更久,更深沉,在昏睡中我梦见我身穿一件无色透明的连衣裙。假如有人透过连衣裙看见了我的身体,那么这件连衣裙肯定是由玻璃制成的。但是并没有人看见我的身体,要么我没有穿连衣裙,要么他人无法透视我的身体。
每当我做梦的时候,我就梦见我们站在城郊的土豆田里。我身穿连衣裙,土豆苗则绽开着淡蓝色的花。他用一只手牵着我的手,用另一只手指点着连绵的山峦。群山嵯峨而苍白,山麓居然和山峰一样瘦削。我说:那不是山,而是房屋的墙,你的画像就挂在屋墙上。他说:墙下面是矿山。我反驳道:是坟墓。他说:是矿山。我心中暗想:是坟墓。
某天清晨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有个男孩站在卷烟厂的拐角处,他手持一把红色的左轮手枪。当男孩举起左轮手枪时,我居然无动于衷。就在这时一阵风沿着长长的院墙吹了过来,吹得工厂的铁皮招牌咯吱作响,招牌上画着一个闪光的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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